沒有邊界的創發-迎接超現實主義宗師達利大展 撰文:杜 正 勝
人類文明的成就,一方面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另一方面則是再提出無限的不可能。科學家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於是不斷推動人類文明的進展;藝術家創造無限的不可能,人類才有無止境的願景。身為西方現代藝術的門外漢,我是從這個觀點教育我自己來認識二十世紀超現實主義大宗師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發現無窮盡的思想天地。
國立故宮博物院和中國時報籌劃「魔幻.達利」大展,向西班牙費格拉斯(Figueres)卡拉-達利基金會(Gala-Salvador Dali Foundation)洽借達利戲劇美術館所藏精品,油畫三十八件,水彩與素描四十七件,將於一月二十日在故宮圖書文獻大樓展出三個月。達利是創造力非常旺盛的藝術家,一生創作無數,這八十幾件雖如大鼎之一勺,但亦能充分顯現他一生藝術風格的轉變與特質。
達利,六歲就能畫出成熟的風景畫,七歲想成為拿破崙,十歲就以印象派畫家自居,十五歲就定期撰寫藝術評論討論文藝復興時代的米開蘭基羅和達文西,十七歲學野獸派、十九歲學立體派風格,而在二十五歲之前就早早地樹立自己那種曠世絕無的特殊畫風。對這樣的藝術奇才,任何讚頌都是多餘的。事實上,我們對一向自恃天才幾乎到了傲慢無禮的達利,也大可不必再給他錦上添花了。
我們不是來恭維達利,我們是要從達利吸取智慧的養分來滋潤自己。達利完成自己的風格後,長達六十年的創作生命,展示給世人無止境的想像空間。直接面對他的作品,初看似覺光怪陸離,荒謬嗎?怪誕嗎?請解放一下自己,漸漸地你會覺得畫面傳出一種無法言傳的壓迫感,好像從地底下直逼而來。這時你並不想走開,忍不住又要多看兩眼,細細品味,佇足沈思,覺得自己好像划著一葉扁舟在浩瀚的思想大海中漂盪,水天相連的地平線看似有盡,實則無窮。這個大海蘊藏人類從古到今無數的問題,有的關於生命本質的性與死亡,愛與非理性,有的則是神秘的宣言,有的恐怕是一些不朽的指向。當然,達利不一定能給我們什麼答案,但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論斷,歷來恐怕很少藝術家能像他那麼直截了當地碰觸那麼多複雜、深沈的生命課題。
我不懂達利,但看到(Remini scence archaeologique de l'《Angelus》de Millet),似乎更能體會二十世紀人類的無助,不過在蒼茫天色中達利還留給我們一點微弱的餘暉,讓我們能喘一口氣,不至於絕望倒地。而他畫於二次大戰爆發前夕的(Plage avec telephone),斷線的孤獨電話聽筒,似乎告訴觀眾英相張伯倫即使百般忍讓,仍然無法阻止希特勒的得寸進尺。對這段歷史稍有常識的人來說,深沉的暗赭色正象徵著狂風暴雨來臨前,人類命運未卜的驚惶。
達利之所以為達利,正因為他敢挑戰既定的觀念,勇於顛覆傳統美學及社會價值觀。他的作品充滿活力,他擺脫理智的束縛,要把人類最底層的心思、也是最真實的一面挖掘出來。達利以意想不到的「變形」,出奇的分解,曼妙的組合,再加上童話般的夢幻世界的色彩,構成千變萬化的畫作,似乎在宣示絕對的個人自由即是人類文明進展的絕對保證。誠如達利自豪的,「我給這個時代提供最美味可口的餐飲。」「魔幻.達利」大展就是一場豐盛的精神饗宴。
關於達利,作為一個歷史家,我還能講兩句比較不外行的話。研究達利的專家尼赫(Gilles Neret)指出達利所以如此吸引人,在於他的根和觸鬚。他的根深入泥土,吸收四千年來人世(earthiness)的養分,包括繪畫、建築和雕刻;同時他的觸鬚則以飛快的速度走在時代前端,洞徹時代,並且譜出未來時空的曲調。我對這個評論深有感受,因為歷史學家相信「過去」可以、也必定成為「未來」的養分,現在我知道藝術創作也不例外,最先進的達利就是一個最出色的例子。
其次,達利生於西班牙東北部卡塔崙亞(Catalunya)地區的費格拉斯,十七歲才到馬德里,二十二歲才到巴黎。世界性的達利,在成長的過程中其實是很本土的,他除二次大戰為逃離納粹迫害而流亡美國,住了八年(1940-48)外,一生大多在故鄉過。自羅馬時代以來,卡塔崙亞便是一個本土意識極強的地方,達利講卡塔蘭話(Catalan),第一篇藝術評論及早期文章都用卡塔蘭文寫作。我們可以說達利是一個標準的卡塔蘭人,比起前輩大畫家畢卡索,達利的鄉曲性實在夠重的,然而他終於成就最普世性的藝術,並且成為最國際化的人物。時間上,達利藝術創作的根深植於過去四千年的傳統,空間上,這個根也深深栽入他「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的卡塔崙亞的泥土。我們從達利又體會到另一個道理:地區的本土性和人類的普遍性不會牴觸,毋寧說是相輔相成。台灣的藝術家或許能從達利的事蹟獲得一些啟示。
相應於正在脫胎換骨的台灣,勇於突破,勇於創新的達利,當可以讓我們勇敢前進。「魔幻.達利」大展這場大饗宴能給我們提供什麼美食?借用超現實主義的宣言:禁止是被禁止的,面對達利,請解放自我,放膽馳騁你的想像吧。有無限的不可能,才有無止境的目標待我們去完成。
『愛與美』以及『超現實』的兩種力量
── 達利一生的繪畫軌跡............蘇友瑞
● 概論:
用一種比較不太精確的歷史曠觀,我們可以發現西洋繪畫史有一種循環演進:首先畫家追求藝術的『純粹型式美』,因而發現『黃金比例』是產生美感的絕對標準;之後繪畫技巧沒有革命性進步,於是藝術以『表達思想』為主,所以基督教思想主導下的中古世紀藝術一律以表達『神聖性』為繪畫主流;當信仰方式偏重靈性而反對肉體,繪畫中的人物形體便空靈縹緲。文藝復興時代繪畫技巧產生革命性的透視法,促使達文西追求對的人物美而創作『蒙娜麗莎』,並且把蒙娜麗莎的原型轉化成他其他的後期作品,如與蒙娜麗莎一樣美的『施洗者約翰』。隨後藝術家在既有基礎上表達各種不同的思想,直到印象派再一次產生技巧的巨大革命,莫內與雷諾瓦一生都為了使用最美的色表達最美的大自然光線;之後到了現代繪畫,便很難說有什麼徹底的技巧革命了,於是現代繪畫明顯地皆以表達某藝術理念為根本基礎。對他們來說,藝術作品的目的不是帶給人們美感經驗,更適當的說法是,這些藝術作品是要詢問觀賞者:『這件作品為什麼不是藝術作品?』。
處在以表達理念為主流的藝術時代中,透過繪畫發掘人性潛意識的面貌當然可以成為藝術的一種表達。既然透過藝術表達神聖性是一種藝術,那麼透過藝術表達人性潛意識的層面當然也是一種藝術。達利的繪畫,正是這種挖掘潛意識的最佳表達;但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也深切反映出自己的深層意識。
● 『愛與美』以及『深層意識』的對抗:
達利一生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認識他永遠的愛人加拉。第一次約見面時,他本想利用象徵性吸引她注意,他把衣服撕破剪碎再加以翻改,脖上掛珍珠項鍊,耳朵後插天竺葵花。刮腋毛時,把皮膚劃破,把血塗身上,然後再抹魚膠羊屎油混和在一起的混合物。但是遠遠一見到加拉的裸背,像遭電擊,立即決定終止這個毛骨悚然的約會。加拉原本是超現實主義派詩人保羅.愛呂雅的妻子,後來成為達利的母親、妻子、密友、模特兒與靈感的泉源。
這個故事正是達利一生作品的思想骨幹。達利是一個善於作怪以世駭俗的人,所以他對於人性深層意識所有的陰暗面皆毫不保留的表達出來;然而,他對加拉『如遭電擊一般』因而放棄搞怪的行為,說明他的玩世不恭卻保留給永恒性價值的立足地。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搞怪,一但遇到真心的相愛『加拉』,馬上恢復常人。換句話說達利的作品往往有兩種力量的撕扯:一種是代表二十世紀迷失的潛意識陰暗力量,另一種是代表加拉的愛與美的力量。自達利後多少現代藝術家也嘗試詢問『為什麼人性陰暗面不是藝術?』,但是當他們把殺人魔情境、姦殺現場當成藝術表達時,卻只能讓人質疑藝術至此是否走火入魔?是否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的『受脅迫的暗殺者』正轉而控訴這些藝術家?
達利並沒有走到這種地步,依我看正是加拉的對抗力量所阻止。
● 記憶的堅持(1931):
把達利的作品以『它觸動我們對常態事物怎樣的全新看法?』這種心理分析觀點加以欣賞,通常是不錯的方法。
記憶的堅持1931 在『記憶的堅持』之中的軟掉的時鐘正是一個代表。『由硬變軟』對人類心理而言通常是一種『越來越糟』的時間感加失望感,對比的心理聯想是食物腐爛、冰淇淋溶化等等意像。於是在我們尋常觀念中冷硬的時鐘在本畫變軟,馬上很容易產生『越來越糟』的感覺;更由於主角是『時間』,更產生對青春白白浪費的恐懼感。所以展示這幅繪畫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往往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這正是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風要帶給觀賞者的心理感受。
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1940 與之略有不同的是,軟鐘還可以誘發具體的心理感受,達利有些作品則只是純粹產生知覺重組的感受,而沒有具體清晰的心理想像。最代表的是他許多『雙重知覺』的繪畫,如1936的『嚴重的狂想症患者』、1937的『倒影變大象的天鵝』、1940的『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等。
● 西班牙內戰的預感(1936):
西班牙內戰的預感1936 透過性與暴力的想像,達利把人性的最強的厭惡感投射在對內戰的絕望上。對戰爭之殘酷與非理性可以有很多種方式表達,然而達利完全單純地表達『恐懼感』。他透過一隻被拉扯的乳房與相對的一隻足踝,以性暴力的型式誘發『恐懼』;再以一個猙獰哭號的人頭,與詭異的幾隻手,進一步誘發恐懼。畫面上沒有一絲戰爭相關事物,只有心理上的感受與之相符。
● 加拉的實體與虛像(1944):
加拉的實體與虛像1944 這幅畫正是讓達利從搞怪中嚇醒的加拉之裸背,毫不作怪的畫面主角後,是加拉裸背變形成神殿式建築的幻想。這幅畫與達利其他驚世駭俗畫比起來要平實多了,但正是與前述畫作相比,表現出達利受到『愛與美』力量拉住的事實。
夢1944 『夢』(1944)也是類似的作品,圖中仰臥的美女正是加拉誘人的胴體,以連續性的幾個荒誕實物表達出驚醒前的夢是怎樣的內容。如果不是加拉對達利的美與愛,這種惡夢的內容會被達利的搞怪玩弄出怎樣色情又暴力的內容呢!
● 里加港的聖母(1949):
達利創作出許多以古人為本的宗教畫,其中絕大多數都讓加拉出現,凡是聖母像幾乎全是加拉畫像。事實上,以達利的個性不可能對宗教的神聖性產生順從;然而透過畫面中的加拉,處在超寫實時代的破碎與虛無中,達利把加拉的愛與美變成他的宗教畫中理應讚美的上帝。
里加港的聖母1949 『里加港的聖母』中,一切前人繪畫留下來的神聖象徵圖像全都破碎與懸浮,彷彿世界是不實在的空虛;然而不變的是加拉的臉一樣充滿著愛與美,雖然破碎但仍不失加拉形貌;這正是我所說的兩種力量之拉扯。
耶穌受難1954 相同的,1954的『耶穌受難』中,怪異地漂浮在空中的十字與耶穌,加上毫無釘痕的肉體,給人一種『耶穌上十字架是一種幻想』的虛無感。然而,下方的加拉是如此認真凝視著這個虛無的十字架,臉上的表情絕對意謂著認真與感動十架上的憂傷。在這兩力量的拉扯下,達利究竟是走向那一邊?我們真的無可得知。
山谷裡的基督1962 當加拉不在場時,耶穌就徹底地虛幻了。1962的『山谷裡的基督』完全沒有加拉,於是耶穌只剩下一片霧濛濛的輕煙。
聖母悼子1982 加拉於1982年去世,1982年仿古人的『聖母悼子』,聖母的臉不再能畫成加拉;於是整個畫面充滿機械與金屬,完全失去任何價值意涵,只剩下二十世紀蒼白的機械時代。
● 結語:
綜觀達利的作品,正是上述的兩種欣賞方式:一種是純粹讓欣賞者產生各種心理感受,包括如『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般的知覺重組感受或如『西班牙內戰的預感』般的情緒感受。另一種則是去感受繪畫中的思想意涵,於是很容易發現達利作品中『愛與美』以及『現實性虛無』的對抗力量。
如果誘發心理感受是一種藝術,那麼達利的成名,正是由於他的作品非常契合地表現出各種人類心理的現象。
達利因為擁有加拉的『愛與美』,所以安穩地走在超現實的路途上;而分析現代繪畫,卻發現除非像達利或夏卡爾這般擁有價值基礎的人們,否則幾乎都會走向虛無與瘋狂。人終究得面對現實,超現實是一種非常有意義的現實批判,但是完全活在批判中卻只能讓人瘋狂;因此當我們注意達利作品中的加拉,便可以發現支持達利生活的根源,更能理解為何加拉去世後達利不再作畫。
欣賞達利是我們平常生活一個很不一樣的、有意義的激動與靈感,然而我們看到作品中的加拉,我們就得知道,我們終究得回到我們現實的世界,尋找我們自己的加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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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c 21 Thu 2006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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